忘记长安里
小k不在长安里。我在403的门前等待时又给他拨了一通电话,他还是没有接。我给他发了微信,他也没有回。那枚小巧的钥匙像根刺一样硌在我的掌心。我想或许是他不小心将钥匙落下了。
我坐在台阶上,什么也不去想,只是发呆。时间在这段等待中失去了意义,我不知道过了究竟有多久,我终于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极为缓慢的脚步声。我的直觉告诉我,是小k,他回来了。
果然,一个穿着深灰色的薄外套,戴着兜帽的身形缓缓移动了上来。小k垂着头,他的视线落在脚前的某个位置,察觉到楼梯上有人,他才偏过头,将视线递过来。很快,他又收回了目光,轻声道:“你回来了啊。”
我对他笑了一下,说:“昨天到的家,太困了,睡了一觉才来找你。”
小k点点头,“哦”一声,掏出钥匙开了门。他背对着我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能看见被他的头颅撑起来的一块深灰色的布料。我想伸出手,去摘掉他的兜帽,可是他却向前一步,恰好避开了我的动作。我跟着他走了进去,尽力让我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:“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吧?”
小k没出声。他把钥匙随手扔在岛台处,坐在了床边。我这时才发现,那些一直堆在床边的,堆在角落里的纸箱,它们都不见了。我又去看小k,他垂着眼皮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兜帽帽檐太宽,我觉得这短短的半个月内他好像又瘦了许多。
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,小k却先出了声:“家里还好吗?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依旧是落下去的,只微微抬了抬下巴。我努力地笑了下,说:“挺好的。都很好。老家那边都没怎么变,家里……家里一切都……很好。”
撒谎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领,在这一刻,我觉得我将这一本领发挥到了极致,像是有另一个灵魂钻进了我的身体,他占据了我的舌头,代替着我说出一句又一句荒诞的谎言。我又说:“我妈妈……”说到这里时,我身体内的另一个灵魂突然消失了,一些话停留在舌尖,就快要刺破我的喉咙了。我只好将这个拙劣的谎言编织了下去。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:“我妈妈很喜欢你的礼物,她还说……”
小k摘下兜帽,缓慢地点了下头。他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烟盒,倒了根烟出来,夹在指间。随后他又掏出打火机,“啪”地一声按了下去。也就是在这一刻,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我只能看着他将烟递到唇边,吸烟,吐出烟气。
我开口,转移了话题:“不戒烟了吗?”
小k吸烟,呼烟。“不戒了。”他摇了摇头,我感觉到他似乎是笑了一下,“没什么意义。”
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,我就在拼尽全力地去忽视一些反常,可是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去忽视,它就真的不存在了。我拉过一把椅子,坐在他前方,向前探了下身子,问:“怎么了?”
小k不回答我,只是沉默着抽烟。烟灰就要落下来了,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,递在他面前。小k抬了下视线,看着那烟灰缸,过了一会,他将还没抽完的半根烟全都按在了烟灰缸里。我把烟灰缸放回原处,将早已在掌心中焐热的钥匙递给了他,说:“你把钥匙落在茶几上了。”
小k没有接过钥匙。他说:“不是落下的。是我还给你的。”
“什么?”
我的声音变得有点大,霎时间听起来有些刺耳。我连忙扯出个笑来,拉过他的手腕,将钥匙塞进他的手中,说:“说什么呢?今天我们就把东西全搬过去,然后……”我的视线再次移到空无一物的墙角,出口的话也变了,“那些箱子呢?收起来了吗?”
小k盯着那枚钥匙,轻描淡写道:“我扔了。”他把钥匙扔在了床头柜上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看过我一眼。
我再无法忽视他的反常了。我克制不住地蹙起了眉,说:“小夏?你……”
小k打断我,说:“李存。”只说出了这两个字,便沉默了下去。我等待着他的下文。他的嘴唇在动,可是我却没有听见他的声音。又过了很久,他才摇摇头,说:“算了。”
我握住他的手,说:“你究竟怎么了?遇到什么事了?酒吧里有人刁难你了吗?还是遇到了难缠的客人?”
小k不出声。他将手从我的掌心抽出,又摸出了一根烟。
他不愿回答。我吸了口气,试图将语调变得柔和一点:“不开心就不要再去了。你上午去哪了?穿得这么少,万一感冒了怎么办?”
“啊,你说这个,”小k吸了口烟,一只手撑在身后,身体随之后仰,“我去客人那了。”
我愣住了。“什么客人?”
小k笑了笑,说:“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?客人,就是他给我钱,我陪他睡……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我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我向前一步,扶住他的肩膀,说:“遇到了什么事,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?别说这种玩笑话。”我说,“不好笑,真的不好笑,我会生气的。”
小k说:“我没开玩笑。”
“你在搞什么!”我真的生气了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来。他在赌气吗?他是在气我回来得太晚了吗?他还是在气我回家这些天和他的联系寥寥无几?
小k皱了下眉,指间的烟砸落在地板上。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把他抓疼了。我松开他,说:“回家这些天……事情有点多,忘了和你发消息打电话。对不起,我真的……被一些事情绊住了……我……”
“李存。”小k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,这两个字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,它能将我的谎言全部阻挡在喉咙处。“你给的钱,到期了。”
什么钱?我问:“什么钱?”
小k抬脚,将烟碾碎。“当初,你扔在我面前的钱,还有银行卡,三个多月了,也差不多到期了。”
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语言的理解能力。我茫然地想,他这是在说什么?
“三个多月了,睡也陪你睡了,你想玩的那些恋爱游戏,我也陪你玩了。戏演得差不多了,我累了。”
“游戏?”我不可置信地重复道,“游戏?”
小k眯了下眼。
不对。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。怎么好端端的,他突然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疯话。他一定是生气了,他生气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,什么胡话都敢说。我说:“你别生气了……”
“我从你这得到的够多了。我不想再骗你了。”小k打断我,自顾自地说下去,“你也不要再想着盘下花店什么的了,我没兴趣,也不想去做什么收银员。你的钱还是留给你自己吧。看在这半年的交情的份上,以后再做你的生意,我可以给你打折,或者你不想给钱,也可以,和你睡,我赚到了。”
我说:“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,再把这些话说一遍?”
小k闭了下眼,再抬头时,他盯着我的眼睛,笑了。我听见他说:“好啊。你想从哪里听起?”
我竟然也笑了一声。我听见我的笑声后才意识到我竟然也笑了一声。我说:“那天,那天你说有件事想和我说,就是这个吗?”
小k嘴唇翕动了一下,说:“是。”
我不信。我摇了摇头,说,“我不信。”我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了,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?我现在很想抱着头,捂住耳朵,我不想听他说这些刀子一样的话了。我还想抓住他的肩膀,掐着他的喉咙,我想问问他,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谎言?是因为……是因为你识破了刚刚我对你撒的谎吗?
那好,那好吧,你怎么发脾气都可以。我有错在先。你怎么惩罚我都行。
我在他的面前蹲了下去,我又去握他的手。我把他的手抵在额头。我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颤抖了,每个即将出口的音节也变成刀子,割得喉咙发痛。“你不要生气,我错了。你说的是气话吧?就算是真话也没关系,我不在乎,从现在开始,我们不再玩恋爱游戏了,你觉得那是游戏,那我们就不要再继续了,我们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好不好?过去什么的,我们都把它忘掉。你说过的,我们一起拥抱未来,我们一起。”
小k的声音从我的头顶处落了下来,像是来自很遥远的角落:“你不要这样,何必呢?我……”
“我爱你。”我抬头,和他对视,“我爱你。”
小k不出声了。他猛地蹙了下眉,偏过了头。我看见他闭上了双眼。
他想看看我的心吗?我可以把它剖出来,我想让他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。他还想要什么?我都可以给他。我说:“和我走,搬出长安里,我们一起生活,我现在就去谈花店的事,如果你不喜欢花店,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些别的。相机一直还没买吧?我们今天就挑一个,你不要……不要再生气了。和我走,和我走好吗?”
我几乎是在哀求他。我想说,求求你,不要离开我,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,我不要孤苦零丁地一个人,求求你,求求你陪在我身边。可是我无法将这些话说给他听,我只能徒劳地握住他的手,吻上去,一遍又一遍地,像个疯人一样重复着说,和我走。
他终于肯转过头来看我了。他动摇了吗?他要承认他之前说的都是气话了吗?
“谢谢你爱我。”小k说,“都是我的错。可能是我的演技太好了,你竟然真的信了。”
他在说什么?他在说什么啊!
小k说:“李存,你是个很好的人。可是你真的很好骗。你太傻了。”
我在这一刻竟然真的抱住了头。我甚至笑了起来,我说:“你之前说的,说的陪我挣脱噩梦,说你等我,都是假的吗?”我不信他是在骗我。他还说了些什么?我想起来,我又说:“你说很多事情都过去了,难道都是假的吗?”
小k起身,扶住了我的手臂,将我拉起。他轻声道:“你怎么还和做学生的时候一样,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。”
他的目光落下来,似有万钧之重,我只觉得我在他的注视之下,身体变得蝼蚁一样微小,我快要承受不住他的注视了。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?那是嘲讽吗?是怜悯吗?他的眼睛在这一刻竟然和许多双记忆中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。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……我看到了万年寒冰一般刺骨的冷漠。深渊一样的,足以摧心剖肝的冷漠。那不是属于他的眼睛。绝对不是。
我的眼眶在发热。我说:“我再也不会来长安里了。”
我试图在他的眼中找到一丝动摇。可是他只是很漠然地,沉默着,看着我。我甩开他的手臂,说:“我再也不会来长安里了。”
我转身,落荒而逃。
我再也不会来长安里了。我要离开这里,这里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,它只能腐烂下去,烂进骨髓里,化作永远让人痛不欲生的毒。我要离开这里。我再不离开就要被毒腐蚀掉了。我几乎是在逃,我看见了灰白的,永远不会染上色彩的墙,我看到了肮脏,狭窄的小巷。我头痛欲裂,就要呕吐出来。
这么些年过去,李存毫无长进,二十九岁的李存和十七岁的李存一样天真,一样愚蠢得令人发指。毫无长进。我在他的眼里是什么呢?我究竟是什么?一个愚蠢可笑的跳梁小丑吗?我每一次的动心,每一次对未来的希冀,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表演的一环吗?
我要离开这里。我已经是在逃。我撞到了一个年幼的男孩,他跌倒在地,手中的玩具四下散落开。我停下脚步,低头去看他。男孩红了眼眶。我看见他张开了血盆大口,嚎啕大哭起来,身后从很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。长安里在他的哭声中崩塌。
我又向前逃去。我逃到了巷口,对面高楼林立,玻璃幕墙反射着几乎要将人刺穿一般的,尖锐的阳光。
我已经忘了长安里的模样了。
留下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