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茫
“先生去哪啊?”
“先生?先生您说句话呗。”
“先生!”男人不耐烦了,提高了嗓音。我回过神,竟然感到了一丝迷茫。我这是在哪?
男人手臂搭在方向盘上,侧着身子,皱眉道:“先生,您这上车之后也得报个地名吧?一言不发算怎么个情况,我这车往哪开啊?”
我看到了被我紧紧抱在怀中的黑色礼盒。我想起来了。我站在路边,出租车在我身前停了下来。我上了车。东郊殡仪馆在市区的东南角,新城水库在桐县的最西侧。我不知道我要去哪。
过了很久,我说:“东郊殡仪馆。”
司机表情一僵,眼角抽搐了一下,半晌才勉为其难道:“您倒是早说啊,有这打哑谜的工夫,车都开出三里地了。这到殡仪馆天不得黑了啊。”
我沉默。我实在不想出声。司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,末了,舔了舔嘴唇,讪笑一声,回头转动起了方向盘。
车行驶在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的雾中,一切都被傍晚的雾气掩盖了,那些参差盘旋的树枝被雾锁在了道路两侧,像幽魂一样矗立在路旁,许多幽魂在雾中穿梭,细长的,粗壮的,他们离我越来越近,又越来越远。雾越来越浓,蛛网一般地粘过来,看起来就要冲破单薄的车窗了。我将怀中的礼盒抱得更紧。我闭上了眼睛。我不想再看向车窗外了。
我听见了司机的声音。但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,他的声音好像是从浓稠的黑色粘液中翻涌出来的,混混沌沌,每发出一个音节,都像是毒虫戳破了气泡。我甚至有一种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。浑浊的声音过后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。司机停下了车,这次我听清楚了他的话:“到了。”
我抬头看向窗外,那些乳白色的雾气变得稀薄了,像纱幔一样,透出背后灰蓝色的暗沉的天空,和天空下,一方小小的盒子一样的青灰色建筑物。我愣神地盯着只与我隔了一条街道的玻璃门,在我反应过来时,我已经把话问了出来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“您说的,东郊殡仪馆,已经到了。”司机说,“还好路上没什么车,天没黑就到了。”
那道幽暗的门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,像是凶兽大张着嘴巴。我不要进去。我摇了摇头,说:“不是。”
司机疑惑地问了句:“什么?”
我转过视线,说:“去新城水库。”
司机可能是怀疑自己听错了,甚至侧了侧耳朵:“您说什么?”
我重复道:“去新城水库。”
司机的喉咙滚动着,眉头蹙起,又舒展开。他又转起方向盘。车掉了头,我听见他说:“先生,节哀顺变吧。”
我应该感谢他的善意。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,也不愿再开口说话了。
车开到新城水库的时候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我拎着小k为母亲准备的礼物,缓缓地沿着堤岸行走。雾气染上了一丝透着昏黄的黑,变得越来越沉重,越来越浓稠,就要和天空,湖泊融合到一起去了。我走不动了,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温度,僵住了。湖面被四周的矮丘圈禁了起来,寒冬尚未走远,满眼是一片干枯的土褐,树木与土壤连接之处都刷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石灰水,远远望去,好像立了满山的坟墓。暮色苍茫,黑暗从很遥远的山丘后面笼罩过来,沿着山峦爬上树梢,浸染到天空中,天空被染成了幽深的蓝黑色。我又去看两侧的山丘,那些树木变成了灰蓝色背景下的黑影。瘦长的,鬼魂一样的黑影。
我继续向前方走去。我走上一座木制的窄桥,走到桥中央时,我又失去了力气。我跌坐在围栏旁。脖子已经无法承受沉重的头颅,我的视线随着我的头一起垂了下去,我看到那一大片平静的,黑镜一般的湖面。湖面上映着一团模糊的影子,我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,它又变了,变得逐渐清晰了起来,她变成一张女人的,枯瘦,憔悴的面容。
女人眨着那双枯井一般干涸的双眼,我仿佛听见了她苍凉的声音:你来了。
你终于回来了。
我回来了。
我等了你很久。
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
突然,女人的面容扭曲了,破碎了,湖面躁动起来,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深不见底的漩涡,似乎想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席卷进去。它可以包容一切,孤苦凄惶的女人,和罪无可赦的异乡人。它吸引着我,吸引着我向它走过去,和它相拥。
“喂!桥上的那个!你干什么呢!”
我猛地清醒过来。湖面依旧平静地镶嵌在山丘之中,何曾起过半分波澜。
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人拎着手电走过来。微弱的光线投射向我,我忍不住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。
中年人说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我说:“来这边逛逛,走不动了。”
中年人满脸狐疑。他说:“别在桥上逗留了。天这么黑,可别脚一滑,扎湖里去。大晚上的,可没人能救得了。”
我对他笑笑,说:“您说的是。”
我扶着围栏,起身。小腿僵住了,我踉跄了一下。中年人想要过来扶住我,我躲开了他的手臂,说:“这就走,这就走。”
我走到了离桥很远的堤岸处。这时我开始发抖,很冷,我受不住了。我摸出一根烟,按下打火机时我的手在抖。打火机的火苗周围围绕着无数的白色的小虫,飞絮一样,离火苗再近一点,就灰飞烟灭了。我在这一刻开始想小k。思念,渴求,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。我多希望他现在能在我身边。他会抱住我,会温柔地在我的额头印下一个吻。
等我回过神来时,手机屏幕显示着拨号界面。我慌乱起来,挂断了电话。手机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。我蹲了下去,伸出双手,捂住了眼睛。
我想告诉小k,我做错了很多事,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。我回来了,可是母亲不在了。我在毫不犹豫地离开母亲的那一刻就该预料到这一切,一切都是因为我,因为我的怯懦,自私,逃避,我失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。都是我的错,我已经万劫不复了。
我抱住双臂,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。还好,还好小k没有来,还好他没有看到我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。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我取出礼盒中的围巾,按下了打火机。火舌席卷过来,漫天的飞雪落了进去,化作了无形的水气。我看着那簇火苗旺盛起来,在那条米黄色的围巾上蔓延开。我看着那团光亮弱了下去,最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。我烧掉了礼盒。脸颊上是冰凉一片。我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。
大雪下了整整两天,整座小城都被雪封住了。雪停之后,我去东郊殡仪馆取回了母亲的骨灰,选了个日子,我安葬了母亲。封穴后,我跪在母亲的坟前,闭上眼,双手合十,叩下了头。额头贴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,我似乎觉得我这辈子都无法再站起来,我只能这样跪下来,跪着忏悔我的罪孽。我知道,即便行至天涯海角,我的灵魂都只能一辈子跪在这一方小小的坟墓前。
三天后,我买了返程的车票。这次我订了最上铺,下铺有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笑着,吵闹极了。入了夜,鼾声不绝于耳。我睡不着,我闭着眼睛,双手交叠在脑后。我这三天走下床铺的次数寥寥无几,多数时间都是在床铺上发呆,睡觉。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睡着过。我闭着眼睛,听着火车轰隆隆地从隧道中,从荒野上驶过,仿佛在昼夜交替中穿梭过漫长的岁月。
下了火车,我打车回了家。在推开家门前,我努力地调整着面部表情,让我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,憔悴,我扯出了个笑脸,试图让这个笑固定在我的脸上。我开了门,说:“我回来了。”
屋内空无一人。
我维持不住这个笑了。我想,还好,还好小k不在。还好我这副丧家之犬一般的模样没有被他看到。太不堪了。
我瘫倒在床上。许是这些天来的彻夜难眠耗尽了我的精力,在躺下去的一瞬间,我便已经失去了意识。昏睡了不知道有多久,我醒了过来。窗外天光大亮,四处都泛着一片惨白。我拉上了窗帘,开始洗漱。走出洗手间后,我给小k打了个电话。他没有接。
脑中一团混沌,我甚至无力撑开双眼。我坐在沙发上,抽了根烟,我需要让自己打起精神来。过了一会,我再次按下了通话键。小k依旧没有接。我放下手机,就要再将一根烟点燃,按下打火机的一刻,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被我忽略了很久的事情。回家这些天来,除了去程时在火车上和小k通了两次电话,之后的时间我们一直没再联系过。
我没由来地一阵心慌。我穿上外套就要出门。然而在我再次回到沙发前时,却无意中瞥见了躺在茶几的第二层玻璃板上的小巧的银色物件。是一枚钥匙。钥匙柄上落了一层灰,看起来已经被人放置在此处很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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