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睛
小布走了,店长招到了一个名叫高飞的瘦高青年来接替他。高飞似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,他那双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总是在四处打量,像是一块吸着水的干海绵一样,近乎贪婪地汲取着眼前能看到的一切。他的反应总是要比他的好奇心来得迟缓,他和客人搭话,客人抬手,勾了下他的下巴。客人离开好久,他的耳朵才后知后觉地烧起来。他向林东问话,林东不愿搭理他,背过身去抽烟。他在原地像根电线杆一样,笔直地立了许久,才抓抓头发,走到我身边,小心翼翼道:“存哥,我是不是惹林东哥不开心了?”
我对他笑笑,说:“林东就是那样的性格,不是单独针对你。”
高飞“哦”一声,点了点头。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,笑起来时眼尾会挑起,含着笑意的眼神有点像小k。
小k。小k……
我深吸了口气,从烟盒中摸出一根烟,点燃。
小k又回到了长安里。他不愿出门,只躺在他那张整洁得有些简陋的床上,躺在一排封存完好的纸箱中间,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。我清晨的时候去找他,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袍,赤着脚,给我开门。我下午时去找他,他还是穿着那件睡袍,揉一揉惺忪的睡眼,打着哈欠,给我倒水。深夜,wave打烊后,我在403的门前徘徊。他像是心有灵犀一样,推开门,垂着视线,站在门边。我问他,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依旧垂着眼皮,淡淡道,我看到你来了。
我和他一起用投影仪看电影,看那些画面很暗的英文片。小k静静地靠在我怀里,眼珠随着画面上的人物转动。电影是我选的,但是我看不太懂,像以前一样,看了一会,我就睡着了。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放到片尾,漆黑的屏幕上滚动着白花花的英文字幕。小k抱着膝盖,坐在床上,将下巴埋进臂弯,眼珠依旧随着那些滚动的字幕一起转动着。我无声地望着他,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搭话,我觉得他也应该不希望我和他搭话。电影结束了,投影仪自动关机了,他才动动手臂,回过头来。发现我在看他,也不惊讶,只是沉默着,静静地和我对视。过了一会,他俯下身来,和我接吻。我们做爱时,他也只有在被情欲折磨得实在难以自持,才会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难耐的喘息。高潮过后,他安静地抱着我,下颌枕在我的肩头,手掌抚在我的蝴蝶骨处。他一言不发,只是平复呼吸,等到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舒缓后,我就知道,他又睡着了。
有一天下午,我强行把他拉出长安里,我带他去了活力城。我拉着他一起去找那个自助打印相片的机器,可是那个机器又坏了,屏幕上只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,像是一只充斥着嘲讽的眼睛。他打量了那机器两眼,将帽檐压得更低,说:“走吧。”
我带了一束白玫瑰去找他,每一朵花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,花苞紧实饱满,花叶翠绿葱郁。他见了那束白玫瑰,却也没什么表情。接过后,他拿出一把剪刀,修剪花枝,花瓣,将花束插在花瓶里,便再也不管不顾。我恍然间觉得他现在好像一朵被丢弃在黑暗中,已经折断了花茎的白玫瑰,正在寂静地散失着水分,逐渐枯萎,凋零。
我该怎么办?
我吸了口烟,捏了下眉心,吐出一口烟气。
门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声,三四个衣着格外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走进来。高飞顾不得再和我聊天,连忙迎了上去。我打量那几个人一番,他们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,谈笑间脸上的表情或疏离,或逢迎,其中一个男人个子很高,肩膀很宽,穿了一身黑,看起来应该是他们之中领导之类的角色,那男人一开口,周围便传来一阵笑声。我瞟了那男人两眼,扣上了耳机,接着打碟。客人越来越多,空气逐渐变得闷热起来,四处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,和烟味混合在一起,熏得人有些头晕。
那群男男女女早已散开,或加入舞池,或坐在卡座上喝酒,聊天,玩手机。高飞不停地周转于卡座与散台之间,笑容像是长在了脸上。先前的那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在卡座处低头玩了会手机,起身,端着杯酒,穿梭在其他的散台之间,偶尔会坐在独身一人前来的男客人或女客人对面,笑着和他们一起喝酒,聊天。他应该很懂得和陌生人交往的艺术,和他交谈的男女客人总是被他的话逗笑。他又端着酒坐在了吧台下方的座位上,那个位置离混音台不算远,我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他一眼,正巧此时,他抬起头,目光骤然与我交汇。
他坐在粉红得有些诡异的霓虹灯光下,像是一枚磁铁一样,将我的目光彻底吸附在了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上。那双眼睛和无数的梦境重叠在一起,我无法挣扎,无法逃脱,只能僵硬着身体,被迫和他对视。那男人见了我,似乎也是一愣,随后眯起了眼,像是在打量,也像是在脑中搜刮回忆。过了一会,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像是用刀豁开一样的微笑。他那双眼睛,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,好像两道渗人的伤疤。
我移开了视线。我想喝水。我伸手去拿混音台旁的水杯,杯沿已经到了嘴边,我才发现这个杯子是空的。我去看电脑屏幕,我想知道这首歌进行到了哪里,我还有多久才可以卡点切歌。电脑屏幕泛着刺眼的白光,明晃晃的一大片,我有些看不清那些滚动的字幕。耳边乱哄哄的,音乐声变得格外刺耳起来,好像无数厉鬼一起围绕在我的身侧,向我发出尖锐凄厉的嘶吼。这首歌叫什么?pull me under,对,pull me under,是小k在wave的那段时间自己选的,他很喜欢这首歌。他将这首歌放给我听的时候,还将手臂从我身后环绕过来,在我的耳边,轻声说,pull me under I’m not afraid。他说,我不害怕。
我不害怕。
我现在好希望小k能在我的身边。
我扶了下耳机,低头,继续打碟。高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他拍我的肩膀,说:“存哥?该切歌了存哥。”
我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,高飞笑道:“这首歌都循环挺多次了。”他的笑容又凝固了一下,说:“存哥……你这是怎么了?怎么出了这么多汗?”
我开口,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便猝然咳了起来。平复下来后,我也用力地笑了一下,说:“人多,太热了。”
高飞眨巴着他那双探照灯似的大眼睛,勉为其难地笑了笑,说:“存哥你要不要上楼休息一会?”
我摇头,说,没事。高飞见状,为我倒了杯冰水,我接过,向他道谢,然后继续打碟,卡点,切歌。我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我今天打算提前离开,我想现在就离开这里,去找小k。
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,每分每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我将视线集中在混音台和电脑屏幕上。我什么也不去想,什么也不去看,只是打碟。过了不知多久,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在我身前站定。我的目光汇聚在他衬衫下摆的那颗琥珀色的扣子上,抬手,推了下混音台上的音量键。
男人的声音中带着笑:“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DJ看着和你有点像,没想到还真是你。”
我“嗯”一声,依旧低着头。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抖,我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,将手垂在了混音台下方,握成了拳。这样应该就不会再抖了。
男人将一杯酒递到我眼前,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我没有接过那杯酒。我将视线移向电脑屏幕,说:“是挺久了。”
男人维持了一会端着酒杯的动作,才将酒放在混音台上,说:“你现在是在这工作吗?”
我点头,说,是。
“全职还是……业余爱好?”
“全职。”
“哦,”男人应该是点了点头,又说,“其实也挺有意思的,就是要熬大夜,身体可能会吃不消。”
我说:“还好。”
我问道:“你呢?”
“我在一家私募做量化,”男人停顿一下,又解释道,“就是金融相关的。这不,出差,和同事出来玩,手机搜到这了,就来了。”
我说:“挺好。”
年轻有为。挺好的。
男人没再出声,却也没有离开。我继续打碟,切歌。过了很久,男人拉过一把高脚凳,直接坐在了我的对面。他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烟盒,打火机,将一根烟点燃。做完这些,他又向我这边递过来一根烟。我盯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看了一会,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捏着烟的手顿了一下。他收回手臂,左手握成了拳,藏回了西裤的口袋里。他吸烟,烟气从他的口中漏了出来。他说:“这么长时间不见,你还是和高中的时候一样,不怎么爱说话。”
我终于能笑出来了。我说:“都这么多年了,没想到你都结婚了。”
男人吐出个烟圈,他的声音像蠕虫一样爬进了我的耳朵:“是,都结了好几年了,我儿子都两岁了。”
我想离开这里。但是我又听见了我的声音:“是和韩伊雅吗?”
说完这句,我抿了下嘴唇,闭了下眼。我到底还是输了。
我能感觉到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瞬。半晌,他才抬手扶了下脖颈,声音带上了一丝尴尬:“不是。我和她……上了大学之后就分了,我现在的妻子,是家里人介绍认识的。”
我点点头,说:“这样啊。”我没再出声。
音响里还在放着嘈杂的音乐,歌手在嘶吼,pull me under,pull me under,I’m not afraid。
我在心里默念,I’m not afraid,I’m not afraid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高飞凑了过来,说:“存哥,七号卡座那边要你换歌,他们不想听英文。”他说完,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一双大眼睛又在男人身上扫视了几番,说:“存哥,你朋友?”他这次的反应总算是跟得上他的好奇心了。
我眯了下眼,仰起头,掏出了烟盒。我没理高飞。还是男人先笑了一声,说:“我们是高中同学。”
高飞“哇”一声,语气里满是兴奋:“存哥同学啊?那今晚好好玩,看在存哥面子上给你们打折。”
男人笑笑,说:“那可太感谢了。”
吧台处,林东捏着公鸭嗓,喊了一声高飞的名字。高飞连忙道:“林东哥叫我,我先过去了。”
高飞走了,我继续沉默着抽烟,男人也抽烟。他将一根烟抽完,捏着烟头,四处扫视了一番,说:“有烟灰缸吗?”
我说:“扔地上就行。”
男人照做,脚踩在烟头上,碾了几下。他抬头,清了清嗓子,说:“你呢?结婚了?还是一个人?”
说完,男人又恍然大悟般地“哦”了一声,说:“抱歉,我忘了。”
我抽完了一根烟,也将烟头扔在地上,反复碾磨。我听见男人的声音:“听说台湾都能领证了,考虑过去那边试试吗?”
我将音响的音量推到最大,盖过了他的询问声。高飞捂着耳朵跑过来,他的口型在喊我的名字。我又将音量调低。有人向混音台这边望过来,有人在高声咒骂。我切了一首歌。
男人沉默了一会,没话找话道:“你还记得何佑明吗?”
我记得。我记得何佑明的手掌很大,一巴掌扇下来便能够让人眼前发黑。但他的胳膊却格外纤细,与他宽大的手掌看起来十分不匹配,手臂勒在脖子上时,像一根坚硬的绳索。
我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
“梁宇一呢?他……”男人咳了一下,说,“个子挺高的,还记得他吗?”
我记得。我记得梁宇一的个子很高,腿很长,很有力,小腿肌肉格外发达,他总是能精准地踹在人的后腰处,只要一脚,就能将人踹得跪在地上。他的手也很有力,像两个虎头钳一样,让人无力挣脱。
我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
男人咽了口口水,讪讪道:“其实你都记得吧?何佑明上个月结婚了。后来同学聚会的时候,他和梁宇一还和我说,当年是他们年纪小,不懂事,有些事确实做得过分了,他们两个后来心里一直都挺难过的。”
我想堵住耳朵,堵住他的嘴。我不想再听他讲话了。我掏出手机,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。我要离开,我要去长安里。
男人还在出声:“当时我也是……太小了,什么也不懂……”
“我不记得了,”我打断他的话,像是在催眠什么一般重复道,“真不记得了。”
男人再次沉默了下来。半晌,他又端起了放置在混音台上的那杯酒,递了过来,说:“人生四大喜,他乡遇故知算其中之一。也是遇见了老同学,话说得多了一点,你……别见怪。”
我瞥了那杯酒一眼。我的头突然开始疼了起来。剧痛,像是被人用电锯劈开了一般。
男人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壁,这次他没收回手。他说:“其实当初何佑明还有梁宇一就是开个玩笑,他们想着赶在出门前叫你起来,但是……他们也不是故意忘了你的……”
我看看那杯酒,又看了看他那张写满歉意的脸。在那一瞬间,我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:“那瓶水经过你手的时候,你是真的不知道它有问题吗?”
音响里,歌手含混不清地唱完了一句歌词,男人才舔了舔嘴唇,看了我一眼,又将视线移向别处。“我真的不知道,我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不会把那瓶水给你……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你能原谅我吗?”
我说:“你想让我原谅你什么呢?”
男人一愣,眼角抽搐了一下,他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咬牙的动作。
我不再看他。我点点头,说:“我原谅你。”
欺骗自己总要比欺骗别人来得容易。
我又重复了一遍:“不管什么,我都原谅你。”
我接过他手中的酒,一饮而尽。男人眼睁睁地见我将那杯酒喝得见了底,将酒杯搁置在混音台上,半晌,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、释然的微笑。我安静地盯着他的面孔,看着他的眼底爬上一丝黑雾一样的喜色。十二年过去了,他的外貌竟然没怎么变,还是那副薄唇,那副坚挺的鼻梁,和那两条浓重的眉毛。可是他那双看起来很漂亮的眼睛,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黯淡,浑浊,像一滩肮脏浓稠的沼泽,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卑鄙,自私,还有冷漠。
我无法控制地笑了出来。脑中有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询问着我:李存,当初你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?
我又被强韧有力藤蔓缠绕住了手脚,我被那些水藻拖进了肮脏的沼泽里,腥臭的死水漫过我的胸口,我被拖拽着下坠,肮脏浑浊的泥淖涌了上来,漫过我的脖子,口腔,鼻孔。我就要窒息而死了。那双冷漠的眼睛,漂浮在墨水一样的夜空中,他关上了门,他躲在了那道满是灰尘的,露出半截木头芯的门后。
我在冰冷刺骨的沼泽中,像个濒死的野兽一般呼救:“救救我,放了我,放了我!”
“李存!李存你醒醒!醒醒!”
我猛然睁开双眼,坐了起来。那些藤蔓,水藻都消失了,那双冷漠的眼睛不见了。我的眼前是皱着眉头,满脸担忧的小k。他的面容镀上一层米白色的灯光,看起来好像温柔的釉。他的眼睛漆黑,明亮,像闪烁在浩瀚夜空里可以驱散一切黑暗的北斗星。他的拇指在抚摸我的眉心,他轻声问:“怎么了?做噩梦了吗?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捧住他的下颌,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。他的嘴唇冰冷,柔软,他是真实存在的,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。我和他分开,我像个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浮木那样,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。
我将下颌枕在他的肩头,闭了下眼。我的声音在发颤:“我今天遇到了姜磊。”
小k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,过了很久,才说:“他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吗?”
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。我的记忆中沉睡着一头凶悍的野兽,它被我困在囚笼中,被我禁锢在了无数的枷锁之下。我以为它早已死去,化为枯骨,可是驯兽师的鞭声响起,它又苏醒了过来,它挣开了无数的枷锁,咆哮着扑向我,我快要被它吞噬了。我要把它放出来。放出来。
我说:“我可以和你讲一讲我的过去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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