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OGARASHI

Welcome to the jungle.


长安里三号 12

好运

  十二月末,整座城市再次迎来了一场大雪。早上我洗漱完毕,拉开窗帘,耀眼的阳光顿时迸射进来,屋子里到处都在反光。太亮了,我有些不习惯,只得再将窗帘拉上。手机的锁屏界面上闪过一串的消息,气象局发布了暴雪预警,提醒广大市民尽量不要外出。下一条是浏览器的推送:跨年狂欢,精彩不断。后边紧跟着各大电视台的跨年节目单。我点开日历,12月31日,一年真的要过去了。看来气象局的预警要白费力气了。我又点开微信,几条未读的消息是店长发来的语音:“李存,你告诉丁曼,不想干了趁早辞职,这么忙的时候请假,她疯了吧?不知道年底客流量大吗?净他妈的添乱。”
  
  我将那几条语音一一听完,然后点进了他的头像,设置了消息免打扰。
  
  阿曼最近总是请假,不请假的时候就在楼上的员工休息室里打电话,每次连线时长必定在半个小时以上,并且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人吵。吵完,她会把手机摔在沙发上,然后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,高跟鞋把地板踩得咚咚响。如果阿曼会抽烟的话,想必每次在她打完电话后,员工休息室都会烟雾缭绕,宛如仙境。她坐在混音台后时,手肘会撑在混音台上,身体微微前倾,视线在卡座和舞池之间徘徊。我对那样的眼神太熟悉了,像猛兽一样,潜伏在黑夜的丛林中,搜寻着猎物。有几次,她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了,已经搜寻到了目标,可是过了一会,她的目光又黯淡了,她的睫毛落下了,肩膀也随之落了下来。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。这个以前,是指从我认识她开始到现在。
  
  我点开置顶的对话框。聊天界面依旧是一片空白,我也习惯了这种空白,就像习惯了每天都会点开对话框一样。很奇怪,我和小k从来不用微信进行联系,我们只打电话,每次都是他打电话给我。他说,李存,今晚我想去你那个酒吧喝酒,或者,李存,你来我家吧,我等你。他来wave的时候还是坐在老位置,也只是喝酒,和人聊天,从来不到混音台这边来,偶尔我会从林东那里收到他送来的酒。我去他家时,他会抱着膝盖,坐在窗户前,看窗外的雪慢慢融化成雪水,他把自己冻成一块冰。我去抱住他,去握他的手,让他的身子渐渐变得暖和。这时他会回过头来吻我。
  
  我想去找他了。
  
  我抽完一根烟,穿上衣服,准备出门。门一推开,我却看见了坐在楼梯上的小k,他扣着灰色的兜帽,头抵着墙面,拇指和食指之间掐着一根燃了大半的烟。听见推门声,他挑起视线,将指间的烟递到嘴边,眼睛弯了弯。我连忙把他拉起来。我说:“你来了多久了?”
  
  小k说:“没多久。我烟还没抽完,你就出来了。”
  
 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冰凉,手背的皮肤泛着红,血管与血管的连接处像是被刻上了暗红色的花纹。我把他拉进屋子里,将他按在沙发上。他打了个哆嗦,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。我去搓他的手,试图让他的手升起一点温度。
  
  “怎么不敲门?”我将他的双手一起拢在掌中。
  
  小k笑着看我,说:“我怕你还在睡觉。”
  
  我说:“我醒了很久了。就算我还在睡觉,你也可以敲门,干嘛要在楼道里挨冻。”
  
  小k说:“你睡眠那么差,被人吵醒就很难再入睡了吧?”
  
  我低着头,冲着掌心里他的指尖呵气。他的手暖和起来了,手背的皮肤不再泛红,变成了原本白皙的颜色。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,然后我回到房间,在衣柜的抽屉里翻翻找找。我找到了那把藏在抽屉最深处,已经很久没用过的备用钥匙,我走到客厅,把它塞进小k手中。
  
  我说:“你拿着,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来,不要在门外挨冻。”
  
  小k看看钥匙,又看看我。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挲钥匙柄。过了一会,他说:“你把钥匙给我,就不怕我哪天到你家来洗劫一空,卷钱跑路吗?”
  
  我说:“还用那么麻烦吗?你看中了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
  
  小k笑了。他的笑容有些懒洋洋的。他向后靠坐在沙发上,手臂和大腿都舒展开,他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是想说些什么。但最终他只呼出一口气,说:“我今天是来蹭饭的。”
  
  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新奇,还从来没有人说过要来我家蹭饭,阿曼每次来,都说“存哥你是想把自己饿死吗”。我说:“你确定吗?”
  
  小k笃定地点了点头。我说“好”,然后打开冰箱,我想着或许我可以在冰箱里寻觅到一些食物,水饺,鸡蛋,方便面,什么都行。但冰箱里只有一个放了不知道多久的苹果,果皮看起来像老年人眼角的皱纹。我转身,有些无奈道:“估计你只能蹭到西北风了。”
  
  小k大笑起来。
  
  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出门“觅食”,小k称我们的行动为觅食。我们打车去了市中心的商圈,却不曾想商圈里人满为患。小k看到了商场一楼满满当当的人影,向我的身后躲了一下,他又扣上了兜帽。他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,小声说:“过了饭点了啊,怎么还这么多人?”然后他又恍然大悟般地自问自答:“我忘了,今天晚上是跨年夜,人肯定会很多。”
  
  餐厅都聚集在商场四楼,每家店门口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,形单影只的,成双成对的,三人抱团的,他们坐在门口玩手机,聊天。小k跟在我身后,垂着头,玩手机,或者单纯地看脚下的地砖。他不出声,不和我搭话,我走了一段路就要回过头去看他,看看他是不是还在跟着我。他一直在,但我却怕他走丟。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,那么大的人怎么会走丢。我应该是怕他悄无声息地离开。他看起来很想逃离这里。
  
  我们最后走进了一家门口没有人排队的中餐厅,小k拉着我坐在了靠墙的位置,他这会终于摘下了兜帽。我们点单,等着菜码一一上齐。这时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妻走了进来,小k的目光被吸引住了,余光不住地向他们的那一侧飘。他们坐在了小k身后的座位上,开始点单,点完之后便用外语聊天。他们说的是英语,小k聚精会神地听了片刻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他身子向前探了探,小声说:“那个男人在吐槽今天商场人太多了,他说他们全镇加在一起可能都没有这些人。”
  
  我说:“你听得懂他们的话?”
  
  小k点点头,表情颇为自得:“我英语学得很好的。”
  
 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跪在我身前,轻声念出我腰上的纹身。他那个时候也说:“我的英语成绩很好的。”我想起他上次喝醉了,说:“我以为我能成为一个翻译。”我想到这里,又去看他。他专注,投入地听着那对夫妻之间的对话,乍一看像是在发愣。菜码齐了,他才将注意力收回,笑了笑,说:“我忘了,听墙角是个非常不好的行为。”
  
  我看出他的笑容中透着几分失落。他想隐藏这种失落,于是他垂下了视线,拎着筷子夹了块牛肉。我还看出来,他没有刚刚那么开心了。他夹菜,咀嚼,皱着眉咽下,说:“难吃。怪不得这家门口没人排队。”
  
  牛肉太硬,鸡肉太柴,所有的菜不是过分甜腻就是寡淡无味。我点头附和:“的确难吃。”
  
  小k放下筷子,开始玩手机。手指戳戳点点一阵,他又笑了出来:“那个男人在讲他的过去,讲他读私立时的事,还有他的初恋。在自己老婆面前讲初恋,疯了吧。”
  
  我说:“说好不听墙角的。”
  
  “我不是故意要听的。”小k耸了下肩,“他们的对话太搞笑了,让我想起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些人。人都是这个样子吗?喜欢回首过去,喜欢追忆自己年轻时的风花雪月,说这些是想证明什么呢?”
  
  我想了想,说:“可能对于他们来说,过去的某段时间,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吧,所以总要忍不住拿出来怀念。”
  
  小k说:“回忆越美好,现实就越发显得残酷。何必呢。”
  
 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讥诮,看起来有些刻薄。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接,他先笑了起来,说:“我好像有点扫兴了。”
  
 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于是沉默了下来。这时我又听见他说:“李存,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以前的事。”
  
  我夹菜,说:“我的过去乏善可陈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  
  “那你的初恋呢?初恋总不会乏善可陈了吧。”小k的笑容带着些许的玩味,“我可不信你没和人谈过。”
  
  我吃到了一口辣椒,痛感瞬间在舌尖炸开。我喝水,提着筷子,指向了那一盘小炒黄牛肉,说:“这个菜有点辣,小心不要吃到辣椒。”
  
  小k不再发问了。他说他的英语成绩很好,我相信那都是真的,他足够聪明。小k玩手机,我夹菜,吃菜,喝水,最后我都不清楚我是吃饱了,还是喝水喝饱了。我们点了很多菜,但却剩了大半。小k在玩手机的间隙抬起头,瞥了一眼桌子,说:“是不是有点浪费。”还没等我说些什么,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可是真的很难吃。”
  
  我说:“以后不来他们家了。”
  
  “以后。”小k重复着这两个字,他握着手机,视线却落在了屏幕外,嘴角勾起了一个很平缓的弧度。他又重复了一遍,“以后。”他这个样子,让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。后面的那对外国夫妻不知道聊到了什么,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,小k在笑声中坐直身子,说:“他们在聊刚刚看过的电影里的情节。”
  
  我心想,他们的话题转换得真快。
  
  小k的眼睛黑得发亮。他像是怕被我拒绝一样,语气急切地说:“我们也去看电影吧。”
  
  我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。上次来电影院是在一年前?还是两年前?我有点记不清了,但是我记得当时我已经失眠了一个月,每天只有想睡觉的时候睡不着,其余时间都在犯困,可是一旦闭上眼睛,神经又清醒了。我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迫清醒后来到了电影院,买了张票。整个观影厅里只有三个人,一对情侣坐在很靠前的位置,他们依偎在一起,等待着电影开场。我坐在最后一排,看着那对情侣聊天,接吻,电影开场了,镜头里的景色很暗,泛着黄,我清醒地盯着大荧幕看完了全程,看着一堆长得差不多的男人女人在荧幕里或哭或笑,我什么也没看懂。那对情侣在电影播放了一个小时后离开了。
  
  小k买了两张最近场次的电影票,又买了一大桶爆米花。付完钱,售票员对我们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,说:“我们这边有跨年活动,可以抽奖,两位要不要去试一试?”
  
  小k看向我,我说:“我的手气很差的。”
  
  小k说:“我的手气一直都挺好。”
  
  最后,手气一直很好的小k抽到了“谢谢惠顾”,手气很差的我竟然抽中了四等奖,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钥匙链,毛毡装饰物依稀能看出是个卡通人物,身子很小,头却很大,黑色的眼珠翻了出来,看起来有点诡异。小k接过,看了一眼,直接笑了出来:“这也太丑了吧。”
  
  我说:“这还是我第一次中奖。”
  
  小k把玩着钥匙链,说:“这么丑,要不要送给我。”
  
  我说:“那么丑,你也想要吗?”
  
  小k将我送他的钥匙挂在钥匙链上,说:“这是你的好运。我想要你把好运送给我。”
  
  我说:“不要迷信。”小k瞪我一眼,我又说:“以后肯定会天天好运。”
  
  说完这句话,我突然觉得好运似乎已经光临了。
  
  观影厅里人不算太多,空了一大半的座位,我和小k坐在倒数第二排正中间的位置,电影开场后,小k盯着荧幕,偶尔将几粒爆米花塞进嘴里。我也去看荧幕,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竟然睡着了。
  
  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,梦里我又来到了这座商场。商场空无一人,冷清极了。小k从我身后的某个方向走了过来,他拉住我的手。他走在我的前方,将我拉进了一间中餐厅,坐在了餐厅最明亮的灯光下。我们吃了一顿很美味的饭,每一口食物的味道都很特别,尝起来其乐无穷。然后我们去看电影,手气很好的小k抽中了大奖。他回过头,笑容比灯光还要明亮。
  
  他说:“以后一定会天天好运。”
  
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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