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OGARASHI

Welcome to the jungle.


长安里三号 11

大雪

  两场雨夹雪将整座城市冻住了。雪水融尽后,城市的颜色变得统一,单调,入眼可见到处都是一片灰,街道是青灰色的,树干是灰褐色的,天空是灰蒙蒙的,就连夜晚的天空也在墨一样的颜色中掺杂着几分肮脏的灰。小k又消失了一段时间。消失这个词其实不够准确,他还在这座城市里生活,还住在长安里,只是不来wave喝酒。一段时间这个词也不够准确,算起来也不过是七天而已。
  
  最近天冷,阿曼每天来wave的时候都把自己裹得像个膨胀起来的河豚。她的脾气也变成了河豚。小布很识相地避免和她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谈,他怕阿曼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个喷火机枪,把他燎得面目全非。阿曼带着耳机,皱着眉,在电脑后面切歌,每一首歌看来都不是很合她的心意,只听了个前奏就换了下一首。卡座里的客人忍了半晌,还是大声发表了不满:“喂!姐姐,能不能让我们听首完整的歌了!”
  
  阿曼不再切歌了。她把耳机摔在混音台上,开始玩手机。刷了几个视频后,手机也被她摔到了混音台上。她看了我一眼,嘴角扯出了个勉强的笑:“怎么了?”
  
  我摇了摇头,起身来到吧台后,开了一瓶红酒。我把红酒倒进养生壶,又加了点肉桂,柠檬和橙子。我想再加一些糖,于是我只好去问林东:“糖放哪了?”
  
  林东指了酒柜下的一个角落。我找到糖,加了一点到壶中,这个时候我听见林东说:“她这几天都像吃了火药似的,你搞这些,她可不一定领你的情。”
  
  我没理他。红酒沸腾了,气泡从壶底升起,破裂。我关掉电源,倒了一杯煮好的热红酒,递到阿曼面前。阿曼接过热红酒,笑了一声,说:“存哥,我真的不是在生理期。”
  
  我拉过高脚凳,坐下,说:“看着可不太像。”
  
  阿曼又笑了一声,抿了口热红酒。我掏出手机,刷起了浏览器上的花边新闻。天气转冷,新闻热点却格外火爆,豪门恩怨,明星出轨,像一出又一出的戏,各路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场,戏已经唱烂了,却都赖在台上不肯谢幕。阿曼喝掉一半红酒,目光在舞池周围徘徊,说:“最近都没几个客人。”
  
  我说:“天冷,正常。”
  
  阿曼说:“快到年底了。时间过得可真快,感觉也没做些什么,一年就要这么过去了。”
  
  我说:“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。”
  
  阿曼回头看我,像是困倦了一般,垂着一半眼皮。我对她笑了笑,又低头开始玩手机。过了一会,阿曼开了口,声音很轻:“存哥,我……”
  
  手机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。我盯着那个尾号4407的号码看了三秒,才抬起头,问阿曼道:“什么?”
  
  阿曼盯着我的手机屏幕,摇摇头,说:“没什么,存哥,你先接电话吧。”
  
  我拎着手机来到楼梯口,背对着身后的舞池和吧台,划下了接听键。电话接通,却是一阵沉默,谁也没有先出声。我心想,要是过了五秒钟还没有人开口说话,我就挂断。
  
  当我在心里数到第三秒的时候,小k开了口:“李存,你可以来我家吗?我等你。”他的语调很缓慢,每句话的尾音都被他拉长了,听起来像拉着丝的麦芽糖。说完,他就挂断了电话。我保持着接电话的动作,微微仰了下头。射灯从楼梯上方泛着黄的天花板上垂下,灯光在红得发黑的地毯上画了个米白色的圆圈,看着像一座囚笼。
  
  我好像很久没有来过长安里了。长安里还是老样子,就算再过十年应该也还是这副杂乱不堪的模样。403的门敞开着,寒风从大开的门口向屋内灌去,整间屋子冷得像个冰窖。房间里没有开灯,窗帘严严实实地将月光拦在了窗外,阳台边长方形的桌子上,几盏香薰蜡烛凑在了一起,散发着微弱的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光,它们成了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。奶香,柑橘香,混和着檀木的味道,一股脑地冲了出来,熏得人头疼。蜡烛旁边是一个白色的方形盒子,钴蓝色的花瓶立在盒子旁,瓶中插了几朵白玫瑰。
  
  小k穿着白色的长袖T恤和宽大的灰色长裤,光着脚,像只猫一样蹲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,桌子的另一侧摆着一把空椅子。他在用小剪刀修剪一枝白玫瑰,他去剪玫瑰的叶片,叶片便飘落下来,落在了桌子上。他又去剪花瓣的边缘,细碎的花瓣也落了下来,落在了墨绿色的叶片上。意识到门外有人,小k偏了下头,视线投射到门口,他身后窗帘上硕大的黑色人影随着他的动作,一起望向了我。
  
  我走进屋内,关上了门。小k放下剪刀,将头枕在了膝盖上,眯着眼睛笑,他的影子看起来好像一只狐妖。他向我招手:“李存,你来。”
  
  我走了过去,小k又说:“你坐,坐。”我坐下。那个白色盒子原来是一块蛋糕,已经摔得松散了,奶油图案四分五裂。刀、叉和纸盘都没有开封,散乱地堆在高脚杯旁。在浓烈的熏香中,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。这时我才发现桌角处横七竖八地堆着酒瓶,大多数都已经空了。我又去看小k,他在笑,眼神迷离,脸色苍白,嘴唇红得像在滴血。他喝醉了。
  
  “醉酒之后,人通常无法感知周围的温度变化,”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了起来,我顿了一下,才继续道,“这么冷的天,你喝了那么多酒,还开了那么久的门,是生怕自己冻不死吗?”
  
  小k手臂环着膝盖,像是无法承受我的目光似的将脸埋了起来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他沉闷的声音:“今天我生日嘛,就喝了一点酒。”
  
  我愣住了。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。他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。
  
  小k支撑起身子,偏着头,去看那块四分五裂的蛋糕。他说:“我去买生日蛋糕,我买给我自己的,结果走出店门的时候我手抖了一下,它就摔在地上,摔成了这个样子。好在还能吃。然后我又拎着它,去买了好多酒。我路过一个花店,就剩这几枝白玫瑰了,一起买会打折。我也买了下来。”
  
 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坐直身子,将一个装满酒液的高脚杯推向我,说:“你尝尝这个,我调的,马提尼,我从网上学的。”他眼睛亮得像是点燃了两盏烛火。我接过酒,垂下视线,不去看他。
  
  “我第一次去你那个酒吧的时候,对于这些酒什么的一点都不懂,什么基酒,装饰物什么的,我统统不了解。你们那个调酒师,他总是像个孔雀似的抬着下巴,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欠他钱。他就抬着下巴,问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。后来他也是,对着一个很年轻的学生,抬着下巴问他,”小k夸张地学着林东的模样,故意抬高了声音,“橄榄,or lemon twist?”说完,他大声笑了出来。
  
  我捏着高脚杯的杯颈,说:“林东就是那样的性格,你不用理他。”
  
  小k嗤笑一声,“调酒嘛,我也会啊,我到网上搜了一下就学会了。有什么可拽的。”他看着我,说,“你喝酒啊,怎么不喝?”他停顿一下,又说,“我忘了,请你喝酒很难的。你们的调酒师说,你基本不怎么喝客人送的酒,想让你喝酒的话,要加码的。”
  
  我搓了下指尖,端起高脚杯,一饮而尽。酒液甜腻,令人舌根发麻。小k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,伸出手去拆塑料刀叉的包装袋。他取出刀,从那坨松散的蛋糕中切出了一块,递给我,说:“给你。”蛋糕在纸盘里颤颤巍巍地抖动,仿佛随时都会摔下来。果然,我还没来得及接过,蛋糕重心偏到纸盘外侧,滚落到了桌面上。
  
  小k懊丧地皱了下眉,一只手扶住了头:“抱歉,我可能睡觉的时候压倒了手臂,手今天总是有点发麻。”
  
  我抽出一张纸巾,将那块蛋糕捡起,放回纸盘中。小k将面前的两个酒杯都倒满酒,说:“其实你调的酒,比你们那个调酒师调出来的好喝很多。”
  
  我说:“都是一样的酒,一样的配料,能有什么差别。”
  
  小k摇头,说:“真的,我没有骗你。你为什么不去当调酒师啊?”
  
  我说:“酒吧当时已经有调酒师了,他们缺的是DJ。”
  
 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,当时的调酒师早已经辞职离开,就连酒托也已经换了许多人。DJ一开始也只有我一个人,后来店长觉得还是需要一个女孩子来调动气氛,这才招了阿曼。
  
  小k喝了口酒,又问:“李存,你为什么会去酒吧工作?很吵吧,人多的时候,连身边的人说什么都听不清,那个音乐,吵得人耳朵疼。”
  
  我说:“我喜欢夜晚。”
  
  小k盯着我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“为什么?”
  
  人喝了酒,似乎就会变得兴奋,变得和平常不一样。小k醉了,他的话变多了,我没醉,但我感觉我的话好像也变多了。我说:“白天的时候,所有人都衣冠楚楚的,男人,女人,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,独属于人类的精致,精致到会让你忘掉人其实也是动物。白天里他们都很像人,不像动物。我觉得我和他们格格不入。”
  
  只有在夜里,我才能从一些沉溺在狂欢中的男男女女身上,看到那被隐藏起来的动物的特性,在夜里他们都变成了野兽,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,贪婪的,甚至有些下流的欲望。它们其中一些叫物欲,其中一些叫性欲。同样只有在夜里,才会有人耽于欲望,回归原始。
  
  小k眨着眼,笑了,说:“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话。”
  
  我喝了一口酒。
  
  小k托着下巴,缓缓道:“两年前,两年多一点吧,我从火车站出来,随便坐了一辆公交车,然后在长安里附近的车站下了车。我好像忘了和你说,我不是本地人,我家在隔壁赢平市。我在赢平车站随便买了一张票,就到这来了。然后那天,我走到了长安里的巷口,撞见了一个醉鬼。正午,阳光很晒,那个醉鬼就在我的面前,‘哇’地一声吐了,吐在离我脚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。”他比划着,说,“然后那个醉鬼抬头冲着我笑。我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那种……就像你说的,动物一样的特性。
  
  “我在长安里走了一圈。我觉得,真的很难想象,周围都是高楼大厦,但是那些高楼大厦中间竟然有这样一条巷子,像一道疤一样,这里的人活得都很像一些夜行生物,或者说,这里的人活得都很……原始。我就快走出长安里的时候,我看见一个男人,他和我爸差不多的岁数,耳朵两侧的头发都有些白了。他看了我一会,就笑了,过来拉我的手,塞给我一叠钱。我没要他的钱。他说,我迟早会收下的。然后过了半个月,我真的收下了他的钱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以为我不会的。”
  
  小k的目光落在空中某个虚无的点处,他已经陷入了回忆:“我有过很多的客人。他们大多数都和我爸一个年纪了,也有年轻一点的。你知道吗,他们很多人都有老婆和孩子的。有一次,一个男人付钱给我,可是没过一会他的老婆也来了,他老婆抓住我的头发,狠狠扇我的耳光。那个男人拿着衣服,跑掉了。他老婆骂我,烂货,变态,下贱的东西。她还要报警,我跪下来求她,我把钱都还了回去。她就放过我了。我真的很怕去警察局。”
  
  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,闷涨着,有些疼。这种疼痛蔓延到喉咙,像一团火在烧。我喝光了杯中的酒。
  
  小k抱着膝盖,将自己缩成了一团:“有一个客人,他个子很高,手很大,手臂很长。他下边那根玩意也很大,但是他阳痿,我怎么去舔他,怎么帮他撸,他都硬不起来。然后他就生气了。”他和我说过这些,但是他忘了,“他抓我的头发,然后掐住我的脖子,他的手真的很大,一把就把我的脖子全握住了。我那个时候觉得我就快死了。”他抬头,看了我一眼,小声说,“抱歉,我忘了你不想听这些。”
  
  我眯了一下眼睛。我的眼眶有些干,有些痛。小k拿着塑料刀,去戳那一团散掉的蛋糕。他戳起一块裹着奶油的草莓,送进嘴里,仔细地咀嚼。他喝酒,将杯中的酒喝光。他又去摆弄花瓶里的白玫瑰,他扯下玫瑰的花瓣,丢在桌面上。他的手被玫瑰花刺扎了一下。我去握他的手,他躲开了,我的手指只触碰到了他手背的皮肤。他的手凉得像一块冰。
  
  “姚婆婆去世了。”小k说,“就是那个住在五号楼附近,小超市里的老奶奶。她儿子吸毒过量,早就死了。她死了好几天,尸体才被人发现。没有人为她送葬,她好孤独,临到老了,却一无所有。”
  
 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,问:“人死了是不是就一无所有了?”
  
  我不知道。我没办法回答他。或许吧,死了以后,痛苦也好,喜悦也好,都会随着死亡消散。但反过来想,一个人一无所有的话,其实和死了也差不多。
  
  小k又问:“死去的人,能感知到在世的亲人的思念吗?他们在天上,能看到亲人在人间生活的模样吗?”
  
  我依旧沉默着。他的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。小k又喝了一口酒,声音开始发抖:“我好怕我变得一无所有。”
  
  我说:“你醉了,不要再喝了。”
  
  小k抬起头,笑了一下,说:“我知道。我知道我喝醉了,很多话我平时都不会说的,我也不想说,但是我喝了酒,就控制不住。可是我醒来之后又会后悔,我什么都记得,我就会更后悔说了那些话。”他喃喃道,“我记得,我什么都记得。”
  
  他说:“快过十二点了吧,过了十二点,我的生日就过去了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抖,“其实我不想过生日的,可是我好久没有过生日了。我二十二岁了,李存。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在想,我二十岁会是什么样子,过了二十岁又会是什么模样。可是我今年二十二岁了,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会住在长安里,我一直以为我能成为一个翻译。我想过很多种可能,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年之后,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我也没有想过,陪我过二十二岁生日的人,只有你。”
  
  他站了起来,走到我面前,用他那双迷离的醉眼,出神地与我对视。半晌后,他伸出手,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骨,我的眼眶,我的脸颊。他说:“李存,我总是心存侥幸。”
  
  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,说:“你这次的侥幸是什么呢?”
  
  出口的瞬间,我才发现我的声音也变抖了。
  
  小k没有回答,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:“李存,你为什么要来?”
  
  “那你呢?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?”我说,“小夏。”
  
  这两个问题是一样的,它们没有答案,也不需要答案。
  
  小k久久没有出声。我们沉默着对视,过了许久,他跨坐在我身前,用他冰冷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,轻柔地,小心翼翼地吻住了我的嘴唇。我的唇齿之间萦满了他带着酒气的呼吸。他闭着眼,手指在发抖。我握住他的手,吮吸他的嘴唇。他的手滑进了我的T恤内,在我的皮肤上游走着。这次我没再拒绝他,我扶住他的背,舌尖去纠缠他的舌头。我们亲吻许久,分开,我把他抱起,压在床上。我去吻他的喉结,脱掉他的T恤,他的裤子。
  
  小k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呻吟,手指纠缠住我的头发。他终于不再发出那种夸张的叫声了。我去舔他的阴茎,他射出来后,我又去舔他的手指。在我插进他体内时,他的身子绷紧了,像一张满弦的弓。他像小孩子抱住玩具那样用力地抱着我,喘息声萦绕在我的耳边。他喊我的名字,声音被冲撞得断断续续:“李存……李存……”
  
  我又去亲他的嘴唇。我以为我恨他,可是现在我才知道,那不是恨。我还是想拥抱他,想护住他,想吻掉他满身的伤。我一直以为,过去和未来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无意义,可是现在我却对虚无缥缈的未来产生了那么一点点,嫩芽一般弱小的期待。我在梦中又看见了那片玫瑰花海,我这次终于折下了一枝最饱满,绽放得最艳丽玫瑰花。
  
  半梦半醒之间,我听见了一声闷哼,身边骤然一轻。小k下了床,直奔洗手间而去,我听见了他剧烈的呕吐声。我起身,倒了杯水,推开洗手间的门。我将水递给他。小k漱口,将水吐在马桶里,他扶着马桶的手臂在打颤。很快,呕吐声再次响起,我去拍他的背,说:“下次不要再喝那么多了。还有,天这么冷,喝酒的时候不要开着门,很容易失温……”
  
  小k打断我:“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他抬起头,皱着眉,说:“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。”可是过了一会,他却笑了起来。
  
  穿上衣服,拉开窗帘,整个房间瞬间亮了起来。小k惊呼一声:“下雪了!”
  
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。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,到处都亮晶晶的,闪着光。
  
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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