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
我醒来时小k早已经离开了。天光大亮,我的身边空空荡荡的,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冰凉,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。我在卧室里转了一圈,又来到客厅。褐色的玻璃茶几上依次是烟灰缸,烟盒,还有打火机,昨天我出门前,它们就摆在这个位置。我走到阳台,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,我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玻璃窗灰蒙蒙的,玻璃窗外的天空也是灰蒙蒙,树梢是枯败的黄。烟灰与烟头的混合物安静地躺在垃圾桶里。一切都没有改变,我几乎怀疑昨夜只是一场梦。
晚上小k又来喝酒。他这次没有坐在吧台旁边,他选了一个离混音台很远的座位,背靠的是楼梯。阿曼请了假,我被钉在了混音台后。我在一首歌的间隙抬起头,入眼的却是舞池内密密麻麻的人群。我看不清那些人的脸,他们的头上是一团黑影。霓虹灯的红光泼洒下来,我抬手挡住了双眼。
人群散去时,我才发现楼梯口的座位已经空了。小k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。他这次只点了一杯冰水。
第二天,小k没有来。我在混音台后看阿曼玩电子礼炮。“嘭”地一声过后,舞池下起了斑斓的雪。阿曼跳了下去。她跳下去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三分。一个半小时后,她像个溺水者一样坐在了舞池的边缘,起身,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。她说:“存哥,存哥我不行了。换你吧。”
我扶住她,说:“好。”我看向吧台,看向吧台右侧的角落,看向楼梯口,看向门口。那些座位全都空着。
第三天,小k依旧没有来。我坐在高脚凳上,背对着人群,点开了微信。我和小k的聊天界面上干干净净,什么也没有。wave打烊之后,我站在楼前的垃圾桶旁抽烟。最近天气转凉,夜里气温很低,不过一支烟的工夫,晚风便已经将我吹了个透。我又点燃了一支烟。我的喉咙又传来了一阵如同被火灼烧后的疼痛。
一片枯叶落在了我眼前。果然是深秋了。
第四天。第四天了。九点钟的时候吧台的右侧是空着的。九点四十三分,那里坐着个瘦小的身影。是个短头发的女人。楼梯口的座位依旧空着。那里视线不好,大多数情况下,那个座位都空着。
晚上十点零五分,wave的客流量开始增大。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在我身边抽烟,烟头最后被她扔在了地面上,踩熄。我提醒她:“请不要随地乱扔杂物。”
十点三十六分,正在播放的歌曲进入了尾声。一个男人喝醉了,他的哭声在喧嚣的音乐中显得幽微。过了一会,他的哭声止住了。他一头扎向了洗手间。
十点四十七分,阿曼切掉了重复循环的舞曲。她的手指在我眼前左右摇晃:“存哥?存哥?”
我回过神,抬头看她。她眼下透着很深的乌青。我说:“你上楼休息一下吧。”
阿曼说:“不了。一会还要当气氛组呢,今天客人这么多。”
十点五十六分,我口渴,起身来到吧台后,灌下了一杯冰水。
十一点。客人越来越多。我的头很疼。我将头磕在混音台的一角。它疼得快要裂开了。我的胸口燃起了一把火,它烧热了我的眼眶,几乎要将我的皮肤烧穿。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。混音台烫得像一块烙铁。
十一点零一分。我将阿曼从舞池中拉了出来。我扶着她的肩膀,说:“阿曼,存哥求你帮个忙,你帮我在台子后面看一会。就一会。”
阿曼龇牙咧嘴地掰我的手:“行行行,存哥你松手,你抓疼我了。”
“抱歉。”我连忙松开她的肩膀。阿曼说:“怎么了?有什么急事吗?”
我说:“我马上就回来。”我甩开她,向门口走去。
阿曼在身后喊我:“存哥!外套!外面很冷的!”
我甩上了门。胸口那团火越燃越旺,它就要将我烧得粉碎。我跑起来,我跑起来它就追不上我的脚步,我就不用再忍受干涸皲裂一样的疼痛。风声在我的耳边呼啸,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,可是那团火就要追上来了。我跑进狭窄幽暗的小巷,巷子深处的路灯在眨着眼。三号,三号。通向三号的路怎么这么长。怎么可以这么曲折。
我拍响了403的门,额头上的汗液顺着脸颊滑进了脖子。那团火还是追上我了。我拍门,手掌震得发痛。
门没有开。没有人为我开门。我又去拍门。我说:“开门!”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嗓子很痛,这两个字竟然破了音。我听见屋内陌生男人的声音:“是警察吗?”
我闭上了眼睛。眼球烫得快要爆开了,血液在沸腾。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,只有这样它才不会发抖。再睁开眼时,我抬起左腿,用尽全身的力气,对着那道紧闭的暗红色的木门狠狠踹了下去。我听见我在吼:“开门!”
我可能是疯了。我一定是疯了!
门终于开了。一张猪肝色的陌生男人的面孔骤然出现在我面前,他的发梢滴着水,身上是一件瘦小得过了头的白色浴袍。在与我对视的一刻,他眼中的惶恐与不安瞬间褪去,他皱起了眉,嘴唇抽动着,两颊的肥肉随之震颤:“你他妈有病吧?你是什……”
我揪住他的领口,一把将他拖出门外。男人猝不及防,“嗙”地一声扑倒在地上,浴袍散开,像一坨油腻的猪肉。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沾了水,在月光下反射着惨白的银光。男人摔懵了,手肘撑在地面上,努力拼凑着神志。
我大步跨进房内。小k在床上,浑身赤裸,胸口和腰间青紫色的淤青还未散去,又叠上了一层新的玫瑰色的痕迹。他被反绑着双手,身体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,嘴巴里塞着黑色的口球。他闭着眼睛,睫毛止不住地颤抖。我向他靠近。他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影子。他转了下头,试图脱离出笼罩在他头顶的昏暗。
门外的男人哼哼唧唧地起了身,终于反应了过来,怒不可遏地冲进门,冲着我挥起了拳头:“我操你妈!你是哪个逼养的跑到这来发疯!”
我捡起他扔在床尾的西装外套,兜头砸在他的脸上。他一个踉跄,挥出的拳头扑了个空。我说:“你再不滚,我就报警。”
他果然停住了动作,两颊的肉也僵住了。他翕动着鼻翼,忽然又咧开嘴,说:“你是他姘头?”
我将他拖出门外,将他的裤子连同他的鞋一起扔了出去。我关上门,扶住了门把手。我的手还在抖,胀胀地发着热,左脚已经麻木,双腿卸了力,几乎无法撑起我的身躯。我的后背贴在门上,这样才能让我保持站立的姿势。良久,我撑起身子,走到了小k身边。小k在看见我的瞬间,又像只濒死的猎物般闭上了眼。
我拆开口球的金属扣。我的手一直在抖,它们不听我的使唤了。取下口球的一刻,小k呼出一口气,将头埋了起来。他的声音很抖,很闷:“李存,你别这样。”
我没有理他。我去解开他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。小k艰难地坐了起来,他终于肯看我的眼睛了。“你想要干什么啊?”他咬着牙,问。
我试图去抚摸他胸前的伤。小k身子一偏,躲开了我探出的手。
我问:“疼吗?”
小k抿了下唇。他的目光垂在床角,又不再看着我了。过了一会,他下床,从地上捡起一件浴袍,胡乱地披在身上。我说:“你那天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?我都不知道。你这几天都没有来……”
“我他妈凭什么每天都去你那个破酒吧?”小k突然拔高了声调,转身,半张脸融在黑暗中,剩下的半张脸灼烧在灯光下。他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,“你究竟想干什么?你想要我怎么样?啊?”
“我为什么没有去?”他尖锐地笑了一声,“因为我有客人啊!我他妈要做生意,我是男妓,我他妈要卖屁股给别人操!我他妈不被人操还能怎么样?你把我客人赶走了,你想要我饿死吗?”
我喊他:“小夏。”我没叫他小k。
小k身形一僵,突然爆发一般挤出凄厉刺耳的声响:“别那么叫我!”
“很疼吧?脖子被人掐住的时候,你很害怕吧?你不喜欢他们那么折磨你!对不对!” 我的声音也变大了,每句话的尾音都像是被劈开了一般,“你不喜欢,为什么还要……”
小k讥讽地笑了一声,“谁说我不喜欢?我可太喜欢了,我天生下贱,我他妈还能用这个挣钱,我赚大了。不然我还能做什么?你他妈不会忘了你是怎么遇见我的吧?李存,你又凭什么管得这么宽?”他逼近,嘴唇在颤抖,“你是我什么人啊?”
我的喉咙在收紧。我起身,与他对视。我张了张嘴,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。
我是什么人?
这一刻我突然察觉到了我的可笑之处。对啊,我是什么人?
我也不过就是个嫖客,我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呢?我凭什么?
我凭什么。
小k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,他后退一步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“我他妈就是喝多了在你家睡了一个晚上而已,你家就那么贵吗?你赶跑了我两千多块钱的生意!你拿什么赔我?”他咬紧牙关,从齿缝中逼出了几个字,“李存!我真他妈要被你搞疯了!”
胸口的那团火还是把我烧穿了。眼皮处传来一阵剧痛,痛得我几乎无法直视小k。我点点头,说:“好。”
我说:“我赔你。”我摸出钱包,掏出里边的钞票,银行卡,掏出钱包里所有的一切,扔在地上,扔在他脚前,“够不够?够不够!”
他要钱,要活着。那我就给他钱,让他活下去。他还想要什么?我给他,我都可以给他。
小k半晌没出声。他的上半张脸藏在黑暗中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突然,他点了下头,冷笑一声,解开浴袍,将它狠狠地扔在地上。他扑过来,在我面前跪了下去,冰凉的手指交缠着,解开我的皮带。我抓住他的手,将他推开。他摔到床上,起身,又扑过来,试图拉下我的裤子。我抓住他的手腕,他用力挣脱,开始摸我的腰,我的裤裆。我钳住他的手腕,将他按在床上,双手举在头顶。他像砧板上的鱼一般,拼命挣扎了起来,他咬我的手臂,头狠狠地磕在我的胸膛上。过了一会,他失了力气,冷笑着,喘着粗气,眼中闪着怨毒的光:“你不就是想操我吗?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!”
小k的脸扭曲着,目光中的怨恨如同一根细针刺进了我的眼中。头疼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厉害。我没有力气了,我握不住他的手腕了。我松开他。一双无形的手缚在我的脖颈,我就要喘不上来气了,我要离开这里。我终究还是被那团火烧成了灰烬。
我忘了我是怎么走出的403。我走下楼,走到路边,缓缓地蹲在路灯旁。我想抽烟,可我什么也没有。
对面的巷子里是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,森白的一口牙齿,叼着半截烟。她盯着我,弯了弯眼睛,露出了一个恶鬼般的、满是嘲讽的狞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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